在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女人出门了。
女人穿着一件布大褂。大褂很大,几乎都大到女人膝下了。女人是个孕妇呢,身子丰润饱满得像一块揉倒的面,在大褂里晃晃荡荡的,大褂子都被装满了。
那件巨大的褂子是红色的,石榴花那样的颜色,这使女人看上去像一团燃烧的火,一团燃烧得正鲜正艳的火。女人在打开他们家那两扇老木门的一刹那间,天地间一片炫烨,轰然一亮,是被女人照亮的吧?
太阳白花花的,与天空贴在一起了,远处一排杨树的大叶子被照耀得益发水绿,而他们倒在地上的影子却黑得像一种油墨,陆地就被这油墨色的树影衬托得益发白
了,像一张大纸,晃得眼睛生疼。
女人把眼睛眯了起来,探出脚在白得像纸一样的陆地上轻轻试了试,女人便“呀”了一声。女人呀得很轻巧,拖着长长的尾音,且一颤一颤的,若一道虚线一点也不像是被烫着或是被热着的样子,相反,听起来还像有点撒娇,像一枚花瓣轻轻入手。
女人已经是一个已婚女人了,按说这种呀声不应该是个已婚女人发出的,所以女人呀完之后就显得有点不太好意思,她抬眼向周围看了看,没有人。她又向周围看了看,还是没有人,只有阳光在地上蹦蹦跳跳,闪闪烁烁。再有的就是一只狗了,狗伏着身子拖着舌头贴着路边向前跑,无声无息的样子。真的没有人,女人才放下心来,女人想,狗是到河里去洗澡吗?她想象了一个狗跳进河里的样子,咧着大嘴,四只狗爪子扑腾扑腾的弄水,女人笑了,并且女人一边笑着一边把另一只脚也拿到大门外来了。
女人还穿着一双布鞋呢。鞋竟然也是红色的,上面还绣着两朵黄颜色绿颜色相间相缠相绕的花,那是一种什么花呀,女人穿了差不多快有一个月了吧,看了一遍又一遍竟然也没有看出它叫什么名字。女人想:我知道的花啊、草啊够多的了,为什么就看不懂呢?女人看不懂的事情女人就不喜欢,穿鞋那天她撅着嘴倒腾着双脚说:什么呀,笨头笨脑的,像踩着两块芋头。
婆婆却说:要穿的,双身子人穿这种鞋是辟邪的。
停了一会儿婆婆又说:这里都穿的,我年轻时也穿过,你们那里不是这样子吗?
女人摇摇头。婆婆就笑了,说:真是十里不同俗啊,真是的。
婆婆的牙差不多快要落光了,留着黑黑的牙床,若一个黑洞。女人看了一眼黑洞,那一刻女人就想起许多事情来,一双毛绒绒的大眼睛就平抬起来,目光也放得远了,长了,飘飘渺渺的,像一根丝线。
女人的娘家并不在这一带村庄住,那是一个被称做山里的地方,有五十多里路吧。五十多里路按说是不远的,不过中间隔着几十座山就显得远了,一座连着一座,一座接着一座,来的路上,女人瞪着眼睛数也没有数清到底有多少座山头。想起她的娘家,女人就说:那简直是到了天边。
女人是被她表舅嫁到山外来的,只是在嫁到山外来时女人一点也不知道。女人的表舅是个货运,有三头大架子毛驴,女人的表舅就用这三头驴从山外往山里驮货、驮盐、驮布、驮香胰子,绣花用的红丝线,还有灯油。女人的表舅隔不多久就要到山外驮一次。有一天他表舅就到她家来了。那时候女人正打开猪圈要到坡上去放猪。他们家养着五头猪呢,没事的时候女人每天就赶着它们到坡上去吃草。她表舅盯着她看了一会儿,说:玉儿,想不想到山外去?
玉儿是女人的小名。
女人听完吓了一跳,女人说:山外?
她表舅呲着牙笑了。她表舅的牙是黑的,上面还长着青苔,好像河底的一些石头。女人对这个表舅有些不太喜欢,就摇摇头。表舅笑了,说傻女,哪有不想去山外的,嘁!
女人的脸就红了。
那天放猪的时候她就净想一些山外的事。山外对于她还是一个模糊的概念,甚至比远处的山头还要模糊,她的心都想得有些疼了也没有想出个条条框框。
等她表舅再一次到他们家来时,表舅就明确地讲了要带她到山外去的意思,表舅说:帮表舅运一批货,回来时给你买一身花衣服。
女人的父亲母亲也说:玉儿,去吧,你表舅亏不了你。
女人还想犹豫,但不知怎么回事却点头了,女人说:山外远吗?
表舅说:远,贼远。
女人说:要好多天才能回吧。
表舅说:要好多天。
女人说:那我们家里的猪呢,谁放。
女人的爹说:玉儿呀,这一走你就别问了。
女人说:不。女人打开猪圈说,我要把这些猪交给大志。
大志是个羊倌,女人整天和他在一起放猪放羊。女人的娘说:你走吧,我一会儿把猪赶给大志就是。
女人说不。女人的目的其实不是赶猪,而是见一见大志。女人想:要走好多天呢,她怎么能不见大志。
表舅说:让他去吧,我再等一会儿。
大志就在山坡上。
女人说:我要到山外去呢。
大志说:一个人吗。
女人说:跟我表舅。
大志说:几时回。
女人说:不知道。女人想了想,她是真不知道。
大志吭哧了一会说:那你几时回我就几时在坡上等你。
女人笑了。大志却没笑。大志说:玉儿,我想抱你一回。
女人的脸红了。女人的脸红了许久才说:有人吗。
大志说:没有,一个人也没有。
女人闭着眼睛小声地说:那,那你就抱吧。
大志就抱了。大志抱完以后又说:玉儿,你要是不回呢。
女人想:我怎么能不回呢,这个大志!女人就白了他一眼,说:我要是不回,你就到山外去找我。
女人是说着玩的。女人没想到她这一走真的没能回来。她骑在她表舅的驴背上先是到了一个集市,又到了一个村庄。女人说:表舅,买货的地方还没到吗?
表舅低着头,吸了一口烟说:快到了。
女人是最后才被送到她现在这个家的。刚开始的时候女人还哭,后来想哭有什么用呢,就不哭了。刚开始的时候还想家,想大志,后来想想有什么用呢,就不去想了,只是在夜里经常梦见山里的人事和物,当然想得最多的是大志和那几头猪。有一天夜里她真的被一阵断断续续的猪叫声给惊醒了,她惊喜得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,她想天呐,难道我的猪想我了,来找我了吗。她爬起来,猪的叫声仍然在屋里起起伏伏。她没敢开灯,借着明亮的月光她才发现这种叫声是从男人的鼻子里发出的,是男人在打呼噜呢。她有些失望。但她已经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,就盘起身子坐起来,静静打量睡在她床上的这个男人。男人睡得很熟,就像她在家时养的一头灰颜色的小猪。女人的眼睛定格了,她看了许久。女人大约看到了时间,她想时间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,它竟然把她与这个男人的距离一点点拉近,由刚开始闭着眼睛骂他、踢他、推他、绝食、逃跑,到现在躺在一张床上睁着眼睛打量他。怎么会变得这么快呢,怎么会变成这样子,女人对自己很不满意。不过她已经不是山里的那个女人了,她得学会从一个较新的角度思考问题,她想男人丑是丑一点,但人还是不错的,不爱讲话,却有力气,对待她也不错,给她买吃的买穿的,不让她下地干活,除了刚开始几天,也基本没有打骂过她,还有……她想到了这个丑陋的男人对她的种种好处,她来的时间不长呢,可这个男人给她的东西实在太多了。她是一个好女人,她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过什么非分之想,现在她盘腿坐在床上有点忍受不了了,她想我平白无故受了他那么多,实在不应该再用那样的态度对待他。女人竟然产生了一种负罪感,这真有点不可思议。她又看了男人几眼,忍不住推了男人一把。男人被推醒了,睁开眼睛粗声粗气地说:干什么,深更半夜的。
女人有很多话要说。但是女人笑了笑,只说了一句:不干什么。然后一直静静地看着男人再一次睡去。
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女人打定主意跟这个男人踏踏实实过日子了。
女人想:怎么不是过,只要好,过吧。
女人就变得主动了,勤快了,善解人意了。并且怀了孩子。男子说:你别下地了。
女人说:不嘛,在我们老家,孩子生在地里多的是。
男人说:那是你老家,在这里不行。
女人已经知道男人是犟脾气了,就不再争,只是好茶好饭地侍候着他。女人觉得她应该这么做,女人给男人洗衣盛饭,甚至还给他捶腰。男人还跟从前一样,好像并没感觉到,但女人不在乎。
女人今天发现男人下地时忘了带茶,锄一上午地还不得渴死,女人决定给男人送茶。于是在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女人出门了。
女人挑着一对菜罐。菜罐一大一小,大的在前,小的在后,竹木扁担就在女人的肩上弄出一个斜角。女人的脚步小心翼翼,碎碎的,看上去也不太均匀,就显得有些婀娜。
男人去锄草的玉米地叫杏林,在一块山坡上。说是杏林,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,其实一棵杏树也没有。女人曾经到那块地里去过两次,一次是麦收时去割麦,另一次是割完了麦子种玉米,以后就再也没有去过。去的时候田野瘦瘦的,站在村头就能看清那块地的位置,现在玉米已经长得差不多有一人高了,绿绿的,翠翠的,连成一片像一湖水,哪里看得见。女人站在村头看了好几眼也没有看清哪条道通向他们家的杏林,通向她的男人。
有两个背着草筐的妇女,她们都用探寻的目光打量着她,她也想向她们打问道路,但这个念头刚一萌生就被她抖掉了,向别人打听自家土地的道路传出去还不得被人笑掉大牙。她来自遥远的山里,不能故意做傻事,她想。她又犹豫了一会儿,后来,她不得不借助回忆来寻找去杏林的道路了。她对第一次去杏林的情景已经淡忘了,第二次却能记起许多,她记得她是顺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河走的。河边有一条同样弯弯曲曲的路,路旁长着一行高高大大的杨树,杨树的叶子好像要比他们家乡的杨树要大,树上也有知了,知了的叫声却没有她家乡的响,当时她走在杨树下听了知了的叫声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。她本意是想让男人给解释一下的,但是男人却好像没有听见。沿河走着走着河上应该有一座小石桥,从小石桥上过去,再往北面一拐有一片小树林,从树林中间走过去,再走两节地,他们家那块叫杏林的玉米地好像就到了。
女人又把这条道路回忆了一遍,她觉得没有错,就挑着茶罐走了下去。
前几天刚落了一场急雨,路显得很暖和,一些车或人轧得
送茶的女人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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